2023年10月16日

在南加沙流离失所的日记

在死亡，覆灭和恐惧的另一边

我凌晨四点睡着了，似乎在下一分钟警醒，惊觉竟然已经六点多了。我徒步去面包店，店前已经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。站着等待。历经比我睡眠还要长的三个半小时后，终于轮到我了。店家告诉我，一人只能领一捆面包。我试着以我的情况向店家求情，但是店家不听。我告诉他我们失去了家园，寄人篱下，有一户人家好心收留了我们，包括小孩，总共有七十人，两捆面包根本不够吃。他直截了当地说，要多，得从头排队，再领。我无奈地接过了面包，喃喃地祈祷之后，掉头离去。 

徒步回家，半个小时后终于到家。他们告诉我他们需要水。于是，我提着水桶，步行到滤水站，跟着比面包店前还要长的人龙排队。三个小时后，终于轮到我了。就这样过了漫长的一天，我们叮嘱小孩们，一人只许喝一杯水，不得浪费。我疲累地倒在沙发上，本想先歇一会儿，忽然他们提醒我已是晚餐时间，他们要我去超市买面包和食物。于是，我又回到了人龙中，耐心地排着队，等待。等待着早已荡然无存的最基本的人性。

黄昏时分，我承诺他们隔天早上，我会回到我们在舒贾伊亚的家。但是，不到十分钟后，我们又得重新分配空间，充分利用每一寸地，以便让小孩或成人可以躺下来睡，甚至在长廊和入口处 - 狭小的套间里挤满了三十具驱体。我们首先确保每一名妇女和小孩都有足够的空间，然后再分配；两个人同时睡沙发，另两个醒着，以防万一。祈求上帝，万一有不辛之事发生，他们可以立刻把众人叫醒。其实也不太需要，因为每隔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，我们总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给惊醒。小孩儿们也被吓哭了，直到妈妈们再把他们哄睡着了。。。我们就在又睡又醒之间，直到破晓时分，如此连续循环着。

2023年11月1日

世界，晚上好。

毫无电话和电讯讯号。我一度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终于成为事实。但是环境条件都与想象中不一样。由于不断地被炮轰和毁灭，邮差无法一如既往地派信送报。反正他每天派送的报纸头条还是日复一日没变地： 加沙正在被灭绝中。生命每天随着日落而落，但并不随着隔天日升而起。也许，明天报纸的头条将会报道我的死亡。

每当通讯骤然切断，我们与世界断连之际，我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以上的念头。轰炸声连绵不断，甚至变本加厉，越来越激烈。我们禁不住手按胸膛，因为这正是我们心底里最恐惧的，它竟然越来越迈近 - 我们将会在寂静无声中，在世界毫不知情下死去，甚至连自己最后的一刻也无法记录下来，无法呐喊最后的话语。

我住在舒贾伊亚，一个沿着加沙市东边的小社区。每晚，爆炸声连绵不断 - 各式各样的爆炸声，从四方八面而来 - 每一次的破爆动摇着我们家，也震动着我们的心。我们不期然地互相紧握，心里盘点着下一次的爆炸声我们可能听不到了，因为我们已经被炸得粉碎。

所以我此刻还在写着；因为这可能是我的遗言，自由世界里还能听到的最后几句话。随着和平鸽子翱翔，告诉这世界我们热爱生命，至少是我们苟且偷生的生命。在加沙，每一条生路都被堵住了。反而言之，我们的死亡仅仅隔着一条推特或一则突发新闻地相近。

无论如何，就让我开始吧。

我的名字是努尔·阿尔丁·哈贾吉，巴勒斯坦作家。年仅二十七，我还抱有无数的梦想。

我并不是一个数字，更不曾允许我的死亡成为日复一日的过气新闻。我也热爱生命，向往快乐幸福和自由，亦珍惜孩儿们天真的笑声，那海，那咖啡，写作，费尔鲁兹 （绿松石： 著名的黎巴嫩歌唱家），所有令人欢愉的  - 即便这一切都会在瞬间消失。

我有一个梦想，我的书和我的写作将环游世界，让我的笔夹着翅膀遨游飞翔，没盖过章的护照或被拒的签证也抵挡不了。

我还有另一个梦想，就是拥有自己的小家庭，有长得像我的儿子，每晚睡前，都给他讲故事，把他抱在我怀里，哄他入眠。

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我的国家能够太平，孩子们能够笑得比阳光还灿烂，我们可以在炸弹曾经落下的每一处种花草，可以在每一道被炸毁的墙上追溯我们曾拥有的自由痕迹。梦想着战争离我们远去，让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活下来。

努尔·阿尔丁·哈贾吉

加沙，巴勒斯坦，28/10/23

2023年11月2日

今天，我到城市走走 - 应该说是城市仅存的地方。

我看到以往的五彩缤纷被萎缩成单调的一个颜色。这灰色究竟从哪里来？这灰色如果不是承载着许多吨的炸药，怎能够把所有我们知道的彩色都狠狠地按捺下来？

我经过无数的废墟，步步为营，犹如走在布满地雷的土地上，以防不小心踩着孩子们曾经在记忆里画出的梦想。

我不担心害怕碰触街上磨损的电线；他们只不过是刽子手的绞索罢了，见证了这被毁灭的一切。

我目睹堆积如山的裹尸布被运载到地球最后唯一安全的地方。

没有庄严的葬礼游行，把英雄烈士们高高地抬着，送他们到最后安眠的地方，因为他们全家人已经壮烈牺牲了 - 陪伴着烈士们一路到坟前。

也许他们在炸弹掉落前许下的最后愿望与我们许下的一样：要是我们即将死去，让我们一起死吧。我们不许死神拆散我们，把我们其中任何一人孤独留下，整辈子为其他本应该活着的他人哀悼。

我经过一家收容无家可归，流离失所的孩子们的学校，眼睁睁地看着人性被无情地摧残，我的心淌着血。无助地看着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力被剥夺到如此卑微的地步，竟为了一加仑的水或一粒止痛药而讨价还价。

有人正四方八面地走着，寻找一捆面包，或找着可以充电的地方，为晚上照明的手电筒充电，或是安全的食水，或是其它已经消失无存的基本必需品。

这一切竟在短短的一段路上，不超过三十分钟的路程，我已走过了几条邻近的大街。一路上，大多数的屋子被炸得七零八碎，屋顶被毁得稀巴烂，纷纷坠落地，直压在屋子里的人的身上。

神啊，这灾难如此沉重庞大。语言和影像无法真实贴切，精准地表达它。已经到了我们无法承受的地步。。。

我们太疲累了。神，请尽早结束这一切吧！别再拖延了。

努尔·阿尔丁·哈贾吉被杀于2023年12月2日。以色列的战机炮轰并摧毁了位于加沙之舒贾艾耶的五十栋民宅。